纸 人 （周 劲 尧）

纸    人

（周 劲 尧）

纸，是世界上最脆弱、最空虚的东西。

（一）

他搁下笔，摘掉把鼻梁压得生疼的眼镜，揉了揉困乏的眼角，长吁了一口气－－总算是处理完了这道复杂的物理大题。

桌上散漫着写得密密麻麻的稿纸，他活动着自己酸痛的脊椎，瘫坐在椅子上，望着天花板，却什么也没看见，心仿佛也被挖走了一块。

他想起童年，想起那些不曾被束缚的日子，记忆被一帧一帧地放映，他记起父亲曾教他折纸人，和他嘻嘻哈哈表演纸人戏……

回忆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他只觉得自己成了当年被玩弄的纸人，分明脆弱，却得不到保护；被束缚，还被加上重压。他的眉毛皱成一团，眉心处形成一道极深的勾壑，很快又抚平开来－－这又有什么办法？高三的日子再苦再累，也得熬！

一阵冷风穿过窗户的缝隙，他打了一个哆嗦，站起来望向窗外。今夜一如既往的明亮，雾霾裹挟着月光，缓缓地流过天际。他发了许久的神，思绪从十九楼的窗户一跃而出，消失在空气里。

门吱呀一声开了。母亲端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进来，牛奶里加了麦片、杏仁、核桃，，混杂在一起，像一堆呕吐物。

“哎！发什么呆？！都高三了还在浪费时间，嫌作业不够多哇？”

这话他已听得耳朵发茧。他咽了口气，尽量抑制着抱怨，“才做完，我活动下筋骨”。

母亲狐疑地瞟了一眼，把牛奶往桌上一搁便离开了。

他坐下来，无奈的叹气从鼻息里发出。翻开作业袋，还剩一张作文纸，上面写着“请以‘纸’为话题写一篇八百字的作文” 。他挠着脑袋，纸有什么可写的？莫名其妙！胸口压抑已久的焰气腾地燃烧起来，他把笔一摔，双手一叉生起闷气来－－高三的日子在老师口中是幸福而充实的，但在他看来一切都无比枯糙空虚，正如打满了的稿纸，毫无意义！接着他又开始生父母的气，他们当年为何不能为自己创造更好的条件呢？太令人气愤了！他梦想着以后离开这个家，成为一个独立而成熟的男人……

“啊---啑”，他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才意识到刚才忘了关紧窗户。接着他又尝了一口牛奶，恶心得反胃。于是他呐喊“妈，端水来！顺便把窗子关紧！”

（二）

她强掩着难看的脸色，把牛奶轻轻往书桌上一搁，却还是溅出来几滴。她急忙用袖口抚去，然后带着儿子打满了的稿纸，轻轻掩上门退了出来。

走进客厅，她把稿纸卷成一团塞入垃圾筒，然后把头发往后捋了捋，生满老茧的手摩挲过粗糙的脸颊。她突然皱了皱眉，好像感受到了鬓角爬满的白发。但很快，她便告诫自己：你已经没有时间关心这些了，儿子马上要高考，你要和他并肩作战。

她赶紧坐下，不经意地瞄了一眼在电脑桌前的丈夫。他们之间已只剩儿子了，她想，自己当初咋就看走眼嫁了这么个不中用的！当初相中他，还不是因为他上过大学，有文化，谁知他身上臭毛病这么多。不是饭菜太咸，就是又拿了他钱，读了点书就像一只雄气的公鸡，还不是没出息！儿子都比他懂事。

对了，儿子！她想起来自己的任务，急忙掏出手机，在网上搜索着“高三励志名言”，又拿出几张A4纸铺在桌面。她开始一张一张地抄写，空气中静得只剩下电脑桌上鼠标的声音。

忽然，手机铃声响起来，她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

“喂？哪位呀？”

“小敏吗？还记得我不？”她心中一颤，好熟悉的声音，她努力地回想，略微尴尬又激动。

对方很快打破了沉默：“我是小莉，高中一个寝室的呢！”

“哎呀！小莉啊！我说怎么那么熟悉”。她拍了拍脑门，高中毕业都快二十年没见面了。

“我们后天举办同学会呢，你来不？”

她一时被久违的喜悦冲昏了头脑，“一定来！一定来……”

放下手机，心不停地跳动着。她已经忘记了上一次这么激动是何时。自从成为一位主妇后，她内心的情感就仿佛化成丝条被抽走了，单留下一具躯壳，仿佛一个纸人，每天都重复地生活，被儿子使唤，被丈夫责骂。现在，她似乎又活了过来。想一想，高中时代的同学都怎么样了呢？

“咳咳咳……”，丈夫瘦弱的身板剧烈地抖动起来，但他仍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她叹了口气，起身给他喂药，男人就是不懂如何照顾自己，现在她不那么恨他了－－女人就是这样，很多时候真想一枪崩了他，却总是在买枪的路上看见了他爱吃的东西。

喂完药，丈夫依旧吝啬，不愿多看她一眼，也不曾表示感谢。她早已习惯，收拾一番便回到饭桌边，继续与儿子“并肩作战”。

手机上一条消息弹出来“学校后天要开家长会”。

这不和同学会冲突了吗？她想问问丈夫能否去开家长会，转念一想，问了也白搭，只有自己给小莉解释一番。

然后她又呆坐着了，眼神空洞洞的，又成了个纸人了。她的心隐隐作痛，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但又觉得自己从来没有拥有过。她想反抗，挣脱这一切，却又没有勇气。

风吹进屋，桌上的A4纸匍匐着，又翻腾了几下，似乎与风在抗争。但纸是脆弱的，很快就被掀下了桌面。

她弯腰去拾，一阵响亮的声音穿透她的耳膜－－“妈，端水来！顺便把窗子并紧！”

（三）

此刻，他坐在电脑前。屏幕如磁石般狠狠吸引着他－－他正在玩QQ斗地主。他没在意妻子在干什么，也懒得去管。每天都劳累奔波，唯一的乐趣便是晚上这段不被打扰的时光。

然而，一个窗口弹出来，是公司新来的小陈向他询问工作上的问题。他立即关了斗地主为她详细解答。小陈的模样浮现在他脑海中，二十岁出头，明眸皓齿，就像当年的她。他瞟了一眼妻子，有些心虚，但他又觉得他们的激情早已同婚姻埋葬在坟墓中。

这边小陈“大哥、大哥”的称呼，对他而言似是有一丝挑逗意味。他开始咬起自己的拇指，心不在焉起来。他想起曾经看过的电影《美国丽人》，里头的中年男主人公爱上了自己女儿的同学，他喝了一口枸杞水，忽然幻想到小陈也如电影里一样躺在玫瑰花浴中……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侵噬他的大脑。

他涨红了脸，胸口的呼吸急促起来，他开始不住地咳嗽。妻子端着药向他走来，他心虚到了极点，总觉得有人在窥探他。他不敢看妻子一眼，更不敢同她说句话。妻子喂完药后他便挥挥手示意她走开。

罪恶感一点一点把他的心包裹，然后勒出血来。他觉得自己有愧于这个家，急忙打开电脑桌面的家族相册浏览起来，逼迫着提醒自己对这家的感情。他看到一张相片，自己正在给儿子表演纸人戏。他才想起今天是儿子的生日，听见屋里儿子响亮的喷嚏，不知为何加重了他的负罪感。他从打印机里抽出一张纸，准备折个纸人送给儿子。

太久没折，他已忘了步骤。这时，儿子走了出来，攥着一张作文纸，不耐烦地张口，“喂，这学校的作文，写纸，咋写啊？”

他感到儿子语气中的一丝轻蔑与倔强。他注视着儿子，似乎已忘了他曾经的模样。他支吾起来，脑袋里编织着一个答案。

“那、那你就写……写纸人吧？记得我们小时候一起折的纸人吗？……”他不知自己在说什么，那些声音如同从飘渺的宇宙中传来。他觉得自己就像个活生生的纸人，内心脆弱而空虚，身上却肩负重压……

（四）

他回到房间，内心嘲讽道“写纸人！当我是小学生呐？可笑！我以后可不想成为你那样的男人，我会比你独立，比你成熟！就像我现在这样”。

我可是高中生了，他想，我得写篇极具哲思，揭露中产阶级焦虑与矛盾的文章来。即使他并不知道这些词是什么意思。

于是，他写下了：纸，是世上最脆弱、最空虚的东西……

这时父亲走了进来，拍拍他的肩，和蔼地说：“别把自己折腾那么累，早点休息”。他留下一个不像样的纸人，上面刚劲有力地写着：生日快乐！

他呆住了，望着这份礼物。心中的空虚被一点点填满，他望着自己写下的那一行字，半响，不知如何续笔。

（作者系成都市树德实验中学高2016年一班学生，联系方式：434436840@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