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家研讨陈忠实的创作道路
说不尽的《白鹿原》
——专家研讨陈忠实的创作道路
1962年,评论家侯金镜不满“阶级斗争要天天讲”,说:三年困难刚刚过去,又瞎折腾了,我辞职不干了,到农场养鸡去。他下到干校,苦读马列,没等到辞职养鸡就被累死,结论是“犯有严重的政治错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陈忠实创作《白鹿原》,也借朱先生的遗言怒斥“折腾到何日为止”,忐忑不安,也说:“咱弄不成,就养鸡去。”六年之后,《白鹿原》出版,有人说“《白鹿原》比《废都》还坏!”但《白鹿原》最终评上茅盾文学奖,一鸣惊人。陈忠实说:“这事弄成了,咱不养鸡了!”谈及此,评论家阎纲说,时代不同了,局势左右命运。
2016年4月29日,一颗为文学跃动74年的心脏,在黄土高原上安息,陈忠实先生永远离开了我们。不久前,中国作家协会在中国现代文学馆举行陈忠实的创作道路研讨会,中国作协主席铁凝说,陈忠实是为文学而生的,他留下了《白鹿原》,留下了包括中短篇小说、散文随笔、报告文学、文学评论等多方面的丰硕成果。写作就是陈忠实的生命,他把一切献给了他所至爱、他所信仰的文学。这次研讨会,既是为了表达对这位卓越作家的深切怀念,也是想通过深入的学术研讨,从陈忠实的创作道路中总结经验获得启迪,推动中国文学的发展。
研讨会开始前,全体起立为陈忠实同志默哀。
陈忠实跨过了创作上的两道坎儿
曾和陈忠实一起在陕西工作过的评论家白描说,其实忠实不是一个很乐观的人,他是一个很悲情的人。陈忠实的创作有两次大的危机,怎么跳过这两个坎,走向他自己的人生目标,这点对今天的作家很有意义。在“文革”后成长起来的陕西中青年作家队伍中,陈忠实是兄长,1973、1974、1975连续三年,陈忠实一年一炮,推出小说《接班以后》《高家兄弟》《公社书记》,影响极大,一下子成为陕西文学青年队伍当中的领军人物,威望非常高。1976年,《人民文学》接受上边任务,要组织一批反击“走资派还在走”的作品,搞了个笔会,陈忠实本不想参加,但北京方面反复劝说,他最终参加了这个笔会。“四人帮”垮台后,陈忠实因这个事情受到审查,他的公社书记职务被撤销,领着民工去修水库。在1978年这一年,陈忠实的创作是白板。白描说,当时陈忠实很落寞。1979年,陈忠实试图重新振作,写了短篇《信任》,发表在《陕西日报》副刊。陕西老一辈作家王汶石、杜鹏程看到《信任》,觉得很不错,就向《人民文学》编辑向前热情推荐,《人民文学》破格转载。《陕西日报》是6月3号发的,《人民文学》7月就转发了,这对陈忠实是个极大的鼓舞,让他重抖精神,走出阴霾。这次跨越,与陕西老一辈作家的关怀帮助分不开。
如果说陈忠实的第一道坎与外界关系密切,那么他的第二道坎则是来自内心的煎熬,全部靠他自身的力量去超越。在陕西作家里边,陈忠实可以算大哥大的人物,但后来他的风头与光芒被路遥掩盖,怎么来面对这么一个现实?陈忠实认准作家拼的是生活,默默地写作他的《白鹿原》,但有一段他很尴尬。过去常有人到作协找他,现在来人都是找路遥,有时在院子里碰见他,会问:“师傅,路遥办公室在哪里?”陈忠实苦笑自嘲:“咱现在就是一个指路的。”特别是路遥获茅盾文学奖时,白描记得在陕西隆重地召开了庆贺表彰大会,那天会后陈忠实来找他,他明显感到了陈忠实内心的压力。其时白描正要调往北京,他和陈忠实曾经有约,《白鹿原》写完,《延河》首先选发部分章节。白描在《延河》主编任上的日子屈指可数,希望这部作品首先在他手上与读者见面。这一天重提早前的约定,陈忠实深深吸了口雪茄说,不急,路遥都获奖了,我过去不急,现在更不用着急了。此时陈忠实手里的长篇已经基本完稿,但他重新调整了自己将要跨越的标杆尺度,定了一个更高的目标。陈忠实从此重新收拾他的稿子,有些章节几乎是重写,差不多又是整整一年。白描说,这第二次危机,是陈忠实自己挺过来了。他相信自己的实力,相信生活,相信好作品要磨,相信柳青的话,当作家要甘于寂寞,柳青树立了一种榜样。榜样是一种精神,陈忠实最后走向了成功。
以中国文化的精神观照中国乡土
在评论家雷达看来,《白鹿原》的价值还需要重新认识。“能够充分体现中国精神和善于讲述中国故事的大作品,经过近20多年的检验,比来比去还是《白鹿原》,它的深邃、厚重,它巨大的历史概括力,摆在当代世界文学的格局里也毫不逊色。”雷达说,20多年来《白鹿原》不断被改编为电影、电视剧、话剧、秦腔、歌舞剧、美术连环画等各种作品,没有从人们的视线中淡出,由此可以看出《白鹿原》有一种说不完的感觉,这恰恰是今天文学作品该有的品质。
雷达认为,《白鹿原》立意高远,其文化意蕴首先表现在正面观照中华文化精神,看重民族的历史和文化命运。为什么中国没有出现像俄罗斯那样那么多的伟大作品?反思这一问题时,雷达觉得虽然原因复杂,但与我们曾经有过的割裂、否定、扭曲中国文化的整体性面貌不无关系,而《白鹿原》恰恰在文化精神观照中国乡土上迈出了坚实的步伐。雷达指出,《白鹿原》有一个关键词:“做人”。白鹿原上最高的信念是做人,白嘉轩夸鹿三说,三哥你是人,白嘉轩自己的最高信念也是“做人”,田小娥也是这样,想做人而做不成,泼在她身上的脏水太多,所以她对白嘉轩说你不让我做人我也不让你做人。这个做人,是做一个有道德有尊严的人,以仁义为本的人,这是小说很核心的地方。《白鹿原》全书中交织了盘根错节的党派斗争、各种政治集团的较量,但是作者把这些都消化了,消化在家族矛盾和人与人的关系之中,转化为文化的冲突方式,进而转化为文化冲突所激起的人性冲突,即礼教与人性、天理与人欲、灵与肉的激烈冲突。雷达说,《白鹿原》之所以光彩四溢、惊心动魄,这是成功的重要秘密,是《白鹿原》非常了不起的地方。后来田小娥之所以总是成为戏剧改编的枢纽人物,与这个有关系,她是汇聚矛盾的焦点。但是这种改编大大缩小了《白鹿原》的文化意蕴。《白鹿原》对历史的处理有着很高的技巧,在看这本书时,你不知道每个人最后的结局是什么,你会觉得把握不了,最后又认为合乎人物的内在逻辑,所有的人都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牵制着、拨弄着,那只手的名字正是命运。
在谈到陈忠实的文化立场和价值观念时,雷达认为陈忠实充满了矛盾,他既看到了传统的中华文化对现代文明发展有所阻碍,又对传统文化的魅力恋恋不舍,既看到了农业文明的日薄西山,又希望从中开拓拯救中华民族灵魂的灵丹妙药,既在鞭打,又在传扬,整部书的主要形象则是在歌颂和肯定儒家文化积极的一面。有人认为陈忠实是文化保守主义者,但雷达表示,不管文化保守还是文化激进,都不能代替文艺创作本身的价值。正如抱持着非暴力的基督教无政府主义的托尔斯泰,并没有因其“主义”而损伤了他创作的现实主义价值,保皇党人巴尔扎克,仍然写出了他所钟爱的贵族男女不配有更好的命运,成就了伟大的现实主义的峰峦。陈忠实只是个高中毕业生,从来没有显出学贯中西的模样,但他留下了那些密密麻麻阅读世界名著的笔记,还有很多创作手迹,凡是新时期文学发展中重要的、积极的变革成果都对《白鹿原》的创作发生了直接和隐秘的影响,他长期住在灞上,始终将生活、读书、写作三位一体,开创了一条独特的发人深思的创作道路。
家族繁衍的衰败展现中国乡村文化近百年来的真实
陈忠实去世以后,评论家贺绍俊又读了一遍《白鹿原》,感受仍然非常强烈。在他看来,《白鹿原》是一部具有重大突破的作品,因为这个突破,奠定了《白鹿原》的文学史意义。《白鹿原》的价值是多面的,但贺绍俊特别强调了陈忠实在家族叙事和乡土叙事上的突破。陈忠实大胆地从文化的角度去描述家族史,塑造了中华民族的历史和中国乡村的历史。尽管从文化的角度构建家族叙事陈忠实不一定是第一人,但他对传统文化和乡村文化有着深厚的钻研,他在小说中构建了一个以仁义为基调的中国文化的原上,在这个原上生活,他们的爱恨情仇都体现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文化纠缠,给当代文学提供了一种丰满和富有色彩与文化意蕴的乡土叙事。乡土叙事奠定了现代文学的基础,但由于现实中的中国乡村遭遇到文化贫瘠化的漫长过程,因此乡村叙事的文化贫瘠化成为文学对现实的一种折射,但是贺绍俊指出,作家应该意识到这一点,应该发现乡村现实中文化的稀薄和缺失,从而以一个充满文化意蕴的文学乡村去拯救现实的乡村。陈忠实的《白鹿原》就是这样做的,这一点突出体现在陈忠实对白嘉轩这一形象的精心塑造上,白嘉轩可以说是中国最后一个乡绅的典型形象。陈忠实清晰地把握了这一点,在他的叙述中始终贯穿着代表传统文化的白鹿惊魂。
“我特别欣赏《白鹿原》的第一句话,‘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有人说这是陈忠实模仿《百年孤独》的第一句,我觉得无论陈忠实是否模仿来的,这已经是一句了不起的经典,它的震撼力不亚于《百年孤独》,因为这一句浓缩了乡村文化的精髓,这个精髓就是繁衍。”贺绍俊说,说到底人们的一切努力都是要保证家族的繁衍和兴旺,白嘉轩娶七个女人是为了续上白家的香火,这样他才能以族长的资格去教化民众,包含着两个层面,一个是生命的繁衍,一个精神的繁衍,陈忠实通过白、鹿两家的命运写出了中国繁衍,写出这种繁衍如何走向衰败。白鹿原是中国乡村文化近百年来的真实写照,陈忠实在写作中多少流露出对历史的感伤和悲观,或许这种历史的感伤和悲观是中国现代化进程中无法回避的情绪。陈忠实把这种情绪凝结在文学中,具有了永恒的精神价值。
以“史”与“诗”的高度糅合,成就一部“民族的秘史”
阎纲说,创作《白鹿原》时的陈忠实,没有从条条框框出发,而是从历史的真相出发,从传统的道德精神出发:地主里面有好人也有坏人,共产党里有好人也有坏人,国民党里有坏人也有好人,即便是好人像白嘉轩,也有其因迷信而巧夺的恶行,特别是黑娃,集兵匪善恶于一身,其性格驳杂而多变。阎纲指出,《白鹿原》的叙事方式和细节描写得益于柳青的《创业史》,细致入微,鲜活生动,语句的内涵更为丰富,关中方言更地道,有刚性,有诗性,沉甸甸的。陈忠实把众多人物复杂的内心世界推向极致,又能于人性的复杂中见丰满,虽驳杂而鲜明,个个都是血肉之躯,石雕般的沉郁和厚重。陈忠实同时把自己的觉醒与坚守转化到白嘉轩的灵魂深处。《白鹿原》开卷头一句话就亮明:“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而且用大量的篇幅历数田小娥不幸的风流罪错,直到鹿三将田小娥一刀砍死,由性到人性,笔触探入到人的本性私密,一直到宗法观念。《白鹿原》以“史”与“诗”高度糅合,成就为一部“民族的秘史”。《白鹿原》盛极一时,被公认为新时期以来最成功的一部长篇。
《白鹿原》一面世,连最挑剔的年轻人,甚至要把现实主义写真实当死狗一样扔掉的人也不免叫好。阎纲指出,《白鹿原》为现实主义开拓了广阔的道路,被称为“开放的现实主义”。在小说中,黑娃临死前叮嘱妻子说:“你要去寻鹿兆鹏。你寻不着,你死了的话,由儿子接着寻。”黑娃冤死怎么办?《白鹿原》似乎寄希望于“祠堂”,但又不全是,因为旧礼教也吃人,黑娃被吃了,田小娥被吃了,白灵被吃了,“风搅雪”“翻鏊子”不能救中国,“杀杀杀、砍砍砍”不能救中国,天下大乱,怎么办?陈忠实给读者留下一个大大的想象空间,而他自己,明明白白又模模糊糊。阎纲说,独立思考的艺术创作,不从“个体角度考虑”不可能,如何站在伟大民族复兴“中国梦”的高度,运用现代理性的头脑进行思考,从“个人角度”处理、调适文学与政治的关系,应该是当代作家绕不开的责任和担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