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有价值的两种批评家
最近读到作家哈金谈论文学批评的一篇文章,颇有见地,其中有一个观点值得咀嚼,他认为:纵观文学史,最有价值的批评家有两种,一种是作家,他们在自己的创作实践中发现或悟出独特的看法——比如贺拉斯“予以娱乐和施以教化”的诗歌功用说,是亘古至今的真理;李白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现在仍然被一些诗人奉为美学准则;果戈理的《死魂灵》中第七章的头两页,为“小人物的文学”设置了理论根据;诗人托马斯·艾略特的批评文章,勾勒出了古今文学的基本构架和原理……另一种有价值的批评家,是热爱文学的学者。他们通过精读和对文学作品系统的掌握,建立了自己独特的审美观,并依据自己的体系来衡量判断作品的意义和质量。比如美国的第一位犹太人英文教授昂内尔·特里林就是这样的评论家,也是大学者,他以传统的人文主义和对作品的细读构成自己批评理论的基础,他编写的选集《文学》仍然是经典的教科书,对教本科生的文学课教师非常实用。
这是很有意趣的“发现”。在现实中,真正好的批评家,往往并非“职业批评家”,而是作家和学者。我们经常发现,有些批评家洋洋万言却言不及义,而一个作家的寥寥数语却能一语中的。我们有时候读韩少功、读王安忆、读余华,发现他们使用的不是“理论语言”,却比“文学理论”说得更精准、更到位。他们的批评文字,未必著一字于批评,却暗藏锋芒,字字珠玑。
优秀的学者亦然。所谓优秀学者,不是那种只擅长“掉书袋”的冬烘先生,而是用生命感悟文学,本身具有作家气质的学者。由于他们既有学术素养,又兼诗人风骨,所以一旦从事批评,每有真知灼见,道常人所不能道之言。而且,批评家的人格特征也是不能忽视的,越是人格优秀的作家学者,越有可能生产卓越的批评文字。比起那些可着劲儿寻找论文题目而鲜有生命冲动的所谓批评家,两者之差,可谓天壤之别。
如今放眼望去,文艺批评领域的翘楚凤毛麟角屈指可数。要问因由,恐怕主要缘于“表演”和“理论”的抵牾:形象思维极佳者,未必擅长抽象思维。所以常见的景观是,很多著名艺术家,一上台明珠闪烁,一下台哑然失声。让他们说出点道道,肚子里有,嘴上倒不出。不过据我所见,其实他们中的很多人未必完全“说不出道道”,而是不喜欢程式化的僵化语言。有时候,他们灵光一现的三言两语,恰恰命中目标,给理论家醍醐灌顶的启迪。聪明的批评家,可以透过似乎不着边际的只言片语,发现吉光片羽,捞到宝物,丰富自己的理论体系。
现在的文艺批评家,从事文学批评者居多,其他的艺术批评家,诸如戏剧电影美术书法音乐舞蹈杂技曲艺方面的批评家,数量就少得多了。对此有人建议,何妨“调剂”大专院校中的文学理论骨干,充实文艺批评队伍。这样做是一举两得,既弥补了文艺批评队伍之不足,又让文学批评队伍“分流”出去,以免挤成一堆,“粥少僧多”。心是好心,但操作性甚差,无论是制度安排还是才能结构,均为短板。
制度安排上,你得让这些批评人才经常辗转于剧场影院美术馆音乐厅。没有广泛的审美实践,光靠纸上谈兵,哪会有什么批评成果?而更为重要的,还是这些批评人才的才能结构。假如他们个人兴趣索然,眼睛黯淡无光,不为艺术发烧、发亮、发火,只善于埋首故纸堆或参考鸡汤书,寻章摘句地为某部戏剧、某部电影、某个画展、某场音乐会写几篇隔靴搔痒、不痛不痒的文章,而非“业内人”似的血脉偾张、激情难抑、悲喜与共,高质量的文艺批评也是不可求的。不客气地说,不少从事文学批评者,连“文学”一脉尚未搭准,遑论“文艺”?相对来说,文学批评的对象主要是唾手可得的平面文本,研究成本不高;而其他艺术门类,均为“立体对象”,需要“前置”各类专业素养。如果你都伺弄不好文学一项,也就别“跨界”了。
哈金所说的“两种最有价值的批评家”中的作家,在艺术领域,可代入戏剧家、电影家、美术家、音乐家等。一流的艺术家和一流的作家一样,也是不言犹可、一言中的。他们积毕生所学,了然于胸,偶然倾吐心得,必有珍宝藏焉。唯可遗憾的是,从高标准衡量,目下这两种“最有价值的批评家”均如恐龙般稀缺。这不怕,重要的是懂得“标准何在”。当我们了悟何为“最有价值”之后,方可目标明确地急起直追。只要土壤合适、持之以恒,假以时日,或可脱颖而出若干“最有价值的批评家”。
哈金的说法也是一家之言,可能有些批评家听了并不认同,但其中的启发价值却不应忽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