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
2016年初夏,在朱自清的家乡扬州举行的第四届“朱自清散文奖”颁奖典礼上,本报记者蒋蓝作为获奖者,又作为记者,对另外两名获奖者阿来、周晓枫,以及朱自清的孙子朱小涛,文学评论家施战军、张新颖,就朱自清与中国散文、中国精神等话题展开了群访。
嘉宾
施战军,1966年生于吉林通榆。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后,曾任鲁迅文学院副院长,现任《人民文学》主编。
张新颖,1967年生于山东招远。文学博士,现任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理事。主要从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和当代文学批评。
阿来,1959年生于四川省马尔康县,当代著名作家,茅盾文学奖史上最年轻的获奖者,四川省作协主席,兼任中国作协第八届全国委员会主席团委员。
周晓枫,1969年生于北京。著名作家,1992年毕业于山东大学中文系。曾做过8年儿童文学编辑,2000年调入北京出版社。曾获鲁迅文学奖、冯牧文学奖、冰心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等奖项。
朱小涛,1959年11月生。朱自清嫡孙、扬州市文化研究所所长,扬州市朱自清纪念馆名誉馆长。
对话
朱自清的风骨,就是中国精神
记者:为什么要在朱自清家乡重提中国精神?
施战军:中国是无可争议的散文大国。先秦诸子里,哪一个叙述不是散文呢?庄子的《逍遥游》展示出来的灿烂想象与深邃哲理,成为先秦散文高峰。秦汉时期的散文较为结实,更不用说情理并重、独出枢机的魏晋文章了。后来还有高标一千年的唐宋八大家……因此,散文发展到今天,重申中华散文与中国精神非常重要。
在我看来,提出“中华散文与中国精神”这个理念得自于朱自清先生的文章,“丈夫气”恰恰是朱先生骨子里的东西,端直的言辞和爽朗的意气统一结合成一个作家的风骨。朱自清的风骨,就是中国精神。人们在台上朗诵的都是朱自清让人耳熟能详的散文,比如《背影》《荷塘月色》,这只是朱自清整个写作中非常小的一部分。
朱自清首先是古典文学学者,大学问家,同时是一位教育家。我们更应该阅读他写于抗战时期的大量文章,从中才能进一步领略到他的风骨和魅力。
一个人与养育他的故土之间,具有不可割舍的文化浸润。扬州处在南北文化交汇的地方,既带有南方的细密,古代的风月感,同时也带着北方的爽利,甚至有些刚猛的力道。这里的人性格里也有这种成分,我们路过史可法路,就自然想起史可法的铁血。刚烈与柔媚在这里相遇,这里既有人们勤勤恳恳的朴实劳作,也有白天“皮包水”、晚上“水包皮”的闲适。扬州是中国文化的缩影,承先启后,面对历史与全新的物象,值得好好梳理。
从《诗经》开始,重新学习语言
记者:请问阿来平时写散文有何秘不示人的习惯?
阿来:我一般写文章,绝不先写标题。谈不上什么“秘籍”,但这也是自己的写作特点。起初我不大愿意写散文,1980年代我对散文有一种看法,认为散文会写成空洞的华丽文体,对这样的文字我保持高度的警惕。再比如散文诗这种文体,有好的情绪就写诗,或者写成散文,为什么竟然是散文诗呢?我有点不解。
在创作过程中,我也会碰到很多问题,比如我不可能永远在规定的体裁中创作。记得林语堂说,中国人把审美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这是中国知识分子读书识字的传统。你会发现一个现象,历史上大部分写出散文名篇的,往往都不是职业散文家。
我一直相信中国传统的文字书写。诗歌和小说,从观念和形式上,受到外国文学的影响,但我们始终用中华民族的语言写作,带有文化遗传密码,那是风雅的传统。最后我们面对的,还是语言的问题。我们可以从《诗经》开始,重新学习语言。
摆脱狭隘,树立“大河散文”意识
记者:作为评委,张教授如何看待本届朱自清散文奖体现出的散文趋势?
张新颖:本届朱自清散文奖评选结果,5位获奖者非常不一样,不仅在于个人创作的特色成就,更在于他们把中国散文的局面撑开了,把以往对散文的理解从狭隘模式中解放出来了,这是作家多年努力的成就。
大约从20世纪50年代一直到80年代初期,人们对散文的理解比较狭隘,设定条条框框,极大地制约了散文的发展。回过头来看文脉,文脉是一条宽广的大河,近代散文写作就很丰富、宽阔。朱自清的散文也有我们不熟悉的内容,朱自清的日记就是了不起的大散文。我希望大家拥有写作最原始的冲动。散文是一个自由的文体,不要把自己限定死了。章太炎说:“文学者,以有文字著于竹帛,故谓之文。”用文字写下来的,就是文学。我们不要把自己局限于小说、诗歌、散文的小河里,所有的文字,都是大河。
记者:请问散文与你的生活是怎样一种关系?
周晓枫:我不会别的,我只会写散文。我以前不喜欢《青年文摘》《知音》之类的文字,认为是生菜,九成是水。但最近我看这类杂志,有时会看得泣不成声。很少有文字让我这么感动,我重新学会尊重。我以前也觉得,拿写作谋生,为人民币服务是一种羞耻。但现在想,首先为人,再为人民币,这也没什么。散文是水分,就在皮肤下面。散文写作是传道的,也是日常的,不断影响我们的生活。
五年里,朱自清三个相同的梦
记者:朱先生,你祖父有小名吗?
朱小涛:听长辈说叫囡囡,但还没有进一步的证据。
记者:他有哪些不为外人所知的方面?
朱小涛:祖父写有大量日记,生前并没有公开发表的打算。翻阅这些日记,更能近距离地了解他真诚、朴实、单纯的内心世界。1931年到1936年的日记,有3则都是写他夜里做梦的情况,奇怪的是3则日记所记的3个梦是同一个内容:
1931年12月5日:“……梦里,我被清华大学解聘,并取消了教授资格,因为我的学识不足……”
1932年1月11日:“梦见我因研究精神不够而被解聘……”
1936年3月19日:“昨夜得梦,大学内起骚动。我们躲进一座大钟寺的寺庙,在厕所偶一露面,即为冲入的学生发现。他们缚住我的手,谴责我从不读书,并且研究毫无系统。我承认这两点并愿一旦获释即提出辞职。”
3则日记,前两则是在英国游学时所写,后一则写于清华大学,这期间他由中文系代理主任正式担任主任职。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不同境遇,做着同一个内容的梦,可见他内心的压力。从日记中可看出祖父永远觉得自己资质一般,不够聪敏,也不够勤奋努力,到清华后,心理压力就更大了……巨大的压力,清贫的生活,繁重的工作,使得祖父的健康状况越来越差。1948年夏天,他的体重越来越轻,最轻时只有38.8公斤。也就是这个时候,他在拒绝领取美援面粉的声明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以不足80斤的身躯托举起国家和民族的尊严。祖父去世后,继祖母在整理祖父的遗物时看到,他的钱包里,整齐地放着6万元法币,这点钱连块小烧饼都买不到……
80余年,《背影》进出课本
记者:《荷塘月色》开头说,“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究竟是指什么?
朱小涛:我从一位婶婶处得知,《荷塘月色》写作之际正值王国维投湖自尽前。
记者:关于《背影》,你做过深入研究……
朱小涛:我到扬州后开始收集整理朱自清的作品,发现这篇《背影》写成于1925年,1930年就进入教材。80多年过去了,还在教材里。从1930年到1951年,一直进入多种教材,1951年之后受到质疑,有一位姓黄的老师,他说《背影》很不好教,后来全国有不少相同的意见,建议不要把《背影》放入教材,后来就拿了出来。1980年,华东师范大学又把《背影》放进去了,此后,又有很多教材重新收了《背影》。进入新世纪以后,还有一些争论。现在大部分人还是比较认可,《背影》还在教材里。
好的作品总是在不同的声音中成长,经过时间的考验,经过各种各样的议论。创作的大宗旨不要变,那就是真、善、美。散文是中国发展时间最长、运用最广的文体,中国精神通过散文的形式直接表达,传统文人所崇尚的风骨、正气等,都在散文中体现。
朱自清说,他不擅长写小说,所以写散文。当然,他的主业是教育。他从小在扬州长大,接受了儒家思想的教育,身上就有古代士人的精神。朱自清是我的祖父,但朱自清现在不仅仅属于朱家了。
手记
一场细雨,洗出扬州城万木绿意。穿过一条青石铺就的小巷,我和阿来来到作家王蒙题写匾额的“朱自清旧居”,古朴的门台、清幽的庭院、丰富的陈列……朱自清的影响力为扬州古城续接了文脉,也吸引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游人。
坐落在扬州市区朔门四营堂巷的朱自清旧居,由原址34号门牌往东北方向挪动了200米,拆迁重建在22号门牌新址。修缮后的旧居建筑面积600平方米,呈五间三进合院式木结构,共10间房。朱自清曾居住的厢房全部采用了旧址拆迁来的木料和柱头,保留了晚清和民国时的风格,颇具江南建筑特色。
朱自清的续弦陈竹隐是成都人。1903年,陈竹隐生于成都一清寒之家,16岁父母双亡,自四川省立女子师范学校毕业后,远赴北平深造,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北平艺术专科学校,一面师从齐白石和寿石工习国画,一面师从昆曲大师溥西园习北昆。她在《忆朱自清》一文中写了她与朱自清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他的身材不高,白白的脸上戴着一副眼镜,显得文雅正气,但脚上却穿着一双老式的双梁子布鞋,又显得有一些土气。”朱自清对她印象也还不错,觉得对方是个很坚强的女子。
接待我们的是朱自清的孙子——朱小涛先生,他现在是扬州朱自清故居负责人。他骨骼粗大,身高1.84米。经我好奇一问,朱小涛说:“我父亲是朱闰生,也就是《荷塘月色》里‘妻在屋里拍着’催眠的‘闰儿’。但我母亲是北方人,加上我长期生活在太原,所以成了这模样。”
朱小涛说,这房子是曾祖父朱鸿钧租赁的,祖父在此住了两次。从欧洲留学回国后,他在上海举办了婚礼,后携妻回扬州在此住了十几天。第二次回到这里,则是为曾祖母奔丧。”
朱小涛坦言,“我在祖父去世11年后才出生。其实父亲也很少与他一起生活。祖父经胡适、俞平伯介绍到清华学校(清华大学前身)任教,襁褓中的父亲只能在暑假见到他。1927年父亲被接到北京生活,1929年祖母去世,父亲和两位姑姑回到扬州,与曾祖父母生活在一起,直到19岁时离开……父母也不怎么说起祖父,不过当我读祖父的文章时,确实有种特别的亲切感……”
抗战爆发后,朱自清夫妇带着子女随校南迁到昆明。物价飞涨,生活困难,陈竹隐毅然带着子女,回到故乡成都,朱自清独自在昆明。每逢寒暑假,朱自清都要到成都探亲,住在外东宋公桥。朱自清在这里写下了《外东消夏录》等名篇以及大量吟咏成都风物、历史的诗词、书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