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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东北 福祸并至——回忆我的父亲柏杨在东北的岁月

来源:《中国艺术报》 2016-05-27

  图书简介

  柏杨去世五年之后,其长子郭本城开始动笔,重温父亲的苦难、斗志和皇皇2000万字的创作历程。《背影》的完成,也让作者更为深入地认识了父亲的精神世界。

  本书详述了柏杨幼年被后母凌虐、少年失学、战乱从军、冒名读书、远渡台湾以及十年小说、十年杂文、十年牢狱、十年著史的人生经历,作者重温父亲的苦难、抗争和对中国历史文化的独特感悟。希望通过这部回忆录,呈现柏杨先生“爱好和平的精神”“诚信宽恕的思想”和“坚忍卓绝的毅力”。

  作者因为父母离异,曾经对柏杨先生有过诸多疏离和误解,本书也是作者走进父亲内心世界的一次心灵旅程。

挂在墙角的诗作内容,印证了柏杨经历艰辛之后的几年喜悦和自在时光

  父亲一九二〇年出生在河南。但是,他究竟是出生在河南省的开封县,还是通许县,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了。但可以确定的是,他不是出生在他的祖籍——辉县。结果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最终他被归类为河南省辉县人。

  父亲的生日,据说是一九二〇年,至于是几月,哪一天,就不确定了。一九四九年,父亲只身漂流到台湾,因为要办户口登记,就报了一个不容易忘记的日子:十一月一日。这是东北第一大城市沈阳,在国共内战中被解放军攻占的日子,因为当时父亲正在沈阳办《大东日报》,印象深刻难以忘却,所以就顺口报上这个日期当作生日来登记户口。如果当时他报的是十月十日,不知道是否能趋吉避凶?

  二十年后的一九八六年三月七日,父亲被调查局以“匪谍”和“打击领导中心”的罪名逮捕入狱判处死刑。其后,又改判有期徒刑十二年。从此,他就以三月七日作为新的生日,来纪念自己的苦难。

  父亲的姓——“郭”没改过,但是名字,却因为自己的理想、人事的变迁和时代的动荡,改过好几次。一九四四年,父亲为了求学,伪造学历证件,曾改名为郭衣洞,被分配到四川三台的东北大学读政治系三年级,并如愿以偿大学毕业。

  毕业之后,父亲和一些同学准备另创江山,于是大伙决定前往东北,等待时局平静。就这样,几位同学结伴先到了上海,发觉各省的话、各地的话都不一样,外地人根本听不懂。他说:“我讲的河南土话,他们也听不懂,这让我很感慨,一个国家为什么不能有一个共同的语言?政府官员每天好像都很忙,难道与他们的国民无法互相沟通,毫无感觉?”语言不通,就像一盘散沙,很难团结,也会造成很多的误会,是政治纷争主要的原因。日本侵华,不也是看准这一点吗?

  这一行人搭轮船从上海起航,到了天津,再转北宁铁路,好几天下来终于到了沈阳,住进了沈阳市北郊的东北大学。这沈阳的东北大学和四川三台的东北大学相比,简直是雄伟壮丽得像一个独立王国,仅工学院就拥有一个修理火车头的庞大工厂,如果要绕校园一圈,可能要走上六七个小时吧。大伙看得目瞪口呆。

  东北大学是父亲千辛万苦求学的终点,在一九四六年毕业离开,半年后他又回来了。只是从三台的东北大学离开,回到沈阳的东北大学。不久,杨德钧找到一间日本商社的空房子。于是父亲、苗景隆、廖衡就搬了进去,在门口挂上“祖国文化馆”的招牌。他们要开一家书店,在这个被日本隔离十四年的地方,传扬中国的民族文化和精神,以及民族主义的思想。

  一九六○年以后,在台湾,当时我的父母已经离异,但杨德钧、苗景隆这两位父执长辈,还是常来探望我的外祖父母和母亲。而一九九八年,我在香港探望廖衡先生时,他已经是一家港资开发公司的董事长了,是一位德高望重、毫无架子的成功企业家,他全家热忱地接待我数日。

  时局依然动荡,人心依然涣散,内战的烽火依然蔓延。在经营书店都没经验的情形之下,斗志还是屈服于现实,大家陆续地离开,各自为五斗米折腰去了。书店没能宏图大展,却让父亲一夕之间,成为一名木材商人。

  这当然不是真本事,而是因缘际会,运用一些关系担任中介,也必须启动一点机智,克服被倒账的风险。果真,在最后结账的时候,对方的脸孔变了,出言恐吓说:“我告诉你,你是一个外省人,我们把你丢到野地活埋,你就永远消失了。”父亲镇定地回答:“我如果二十分钟没有出去,同学就会报警,指出你们的姓名。我不怕死,如果怕死,我就不来东北了。你们想要赖账,我马上打电话报案,拆穿你们的骗局。”这样才把他们镇服,成功地赚到人生中的“第一桶金”。他的第一桶金,居然是个天文数字——十两黄金。

  这桶金拯救了“祖国文化馆”,于是大家重整旗鼓,再度燃起了斗志。果然面包比爱情重要。突然,一个晴天霹雳,父亲假证件的事件又东窗事发了。原来,日本人投降后,学校把毕业生的证件送到教育部,教育部查对南京中央大学档案,怎么都找不到郭衣洞的名字,才发觉是明显的伪造文书,于是下令开除学籍,还通令全国院校不得收容。

  这么久了,父亲仍然痛心地说:“只有兽性发作的人,才会发出这种置人于死地的通令。想想这一生为上大学所付出的辛酸,全都成了泡沫,我伪造证件固然触法,但何以赶尽杀绝不留一条生路?”我安慰他说:“你手上的毕业证书是自己印的吗?不是吧!那你担什么心呢?你手上拿的是如假包换的正本啊!再说你造假证件的前科累累,如果警方再来个追查通缉,岂不更糟?难道你还想读研究所吗?”就在父亲左手拿到第一桶金时,右手也丢了毕业文凭。

  不过,父亲做梦也没想到,六十年后,他居然能在台湾,被授以比东北大学“学士学位”还要高出两级的“荣誉博士学位”呢。

  这个噩耗没让父亲消沉,因为也没时间消沉,有一位东北籍的教育家徐延年先生,在沈阳成立“私立辽东文法学院”,这又是一次幸运之神的眷顾。徐延年先生看父亲是重庆来的校友,又相当成熟活跃,就邀请他当政治系副教授。这个正在向教育部申请立案的草创学府,还没赶得上看到教育部“开除”的文件。真是苦尽甘来,好事成双。没多久,“青干班”的同学徐天祥,又把他带进设于北大营的陆军军官学校第三分校,两人一起当少校政治教官,每个月有主食和俸禄。

  忙碌教课、双份薪饷,使父亲的生活质量也逐渐好转,他也极其乐意伸出援手,帮助其他落难或清苦的朋友。

  徐天祥取得一位军中将领的支持,每个月提供一个连的补给品,要找适当的人选办一家报纸。好事不但成双,更是接踵而来。当然这些人选,就落在他们这几个人的身上了。

  四十五年后,父亲在台北接到一本《辽东文法学院师生小传》,在世的师生仍有二百余名,卷中还刊出一段《柏杨小传》记载说:

  一九八八年十月二十九日下午三时许,中国文联组联部主任、中国书法家协会领导小组负责人佟韦,代表我们同学在北京饭店房间,拜望了阔别四十年的老师——台湾著名作家柏杨先生,和他的夫人张香华女士。互相寒暄之后,柏杨老师请佟韦转达他对同学们的问候,并表示下次回大陆探亲,定要看望大家,同时也问候徐院长安西、匡扶教授和几位同学。此时,佟韦将徐竹影作诗、由他书写的条幅《遥寄台湾柏杨先生》——“隔海凭栏无限情,元宵佳节忆先生。杯中一两相思月,饮到三更映到明”——赠给柏杨老师。先生极为高兴,连说:“字写得好,诗也作得妙。”表示返回台北,一定挂在客厅正中壁上,以示留念。

  想不到一个轻轻的脚印,让父亲留下如此深远的温馨。他说:“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人生多波多折,三起四落,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所以要心无加减,得失随缘。”

  这几个年轻人,就在沈阳市中华路找到一栋房子,高高挂起《大东日报》的招牌,买了一部印刷机,结束已经弹尽粮绝的“祖国文化馆”。他们几个志同道合的同学,就一起住进报社,开始筹备出报,并且向中央政府申请登记。一段时间过去了,《大东日报》始终没有批准下来,而更大的挫折却是整个中国时局上又发生了急剧的大变化。

  一九四五年到一九四八年,这三年正是时局变化莫测、动荡最剧烈的三年,从抗战胜利的喜悦,到国共内战的爆发,百姓也就仅仅这两年有和平的社会。国民政府军败退的信息并没有传扬,而大家却都知道,国民政府军在东北拥有最精锐、最现代化,而且远征过印度的武装部队“新一军”和“新六军”,他们从军服到武器,全都是美式装备。可是,经过两年的内战,局势日趋恶劣,国民政府军屡战屡败,全国各乡镇、县市及南京,都陆续落入人民解放军之手。最后,偌大的东北只剩下沈阳和锦州。而沈阳街头的人数也日日减少,高官富贾纷纷搭机逃离,贫穷小民也纷纷步行逃亡。

  在一九四四年八月,日本投降的前一年,湘桂战役开始后,日军突飞猛进,湘、桂、黔三省出现数千万民众逃难的悲惨场景:这是抗战期间最后的一次逃难,也是世界上最惨的一次逃难。现在在沈阳,也要揭开同样的序幕了。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一日上午,父亲还贸然地跑去北大营第三军官训练班,探听能不能领到薪俸,才发现北大营全然一空,官兵都已经全部撤退到沈阳市区。

  父亲脑海浮起两年前在息县被隔绝的影像,内心大为恐慌,于是急忙折返沈阳,感觉到大街上气氛诡异。第二天解放军大批车队鱼贯而入,一辆辆地从《大东日报》的招牌前奔驰而过。这时国共内战已经接近尾声,而东北第一大城市沈阳的易手,也是国民党政权最具代表性的溃败。

  勇气可嘉的这几个年轻人,从“祖国文化馆”到《大东日报》,从满腹的理想到一切归零,还得赶紧逃亡求生,回到东北这一年,真是福也双至,祸也不单行。于是,他们决定放弃一切,廖衡要先回他的故乡哈尔滨,接着辗转来台,稍后到香港定居。而这次他们跟以前逃亡的方式并不一样,那就是脱下平民便服,穿上临时买的国民政府军的军服,但是要拆掉军帽上青天白日的国徽。为什么要改穿军服呢?那是共产党所施行的既往不咎、心战统战的宽大政策,凡是国民政府军,只要手中没有武器,就可以大大方方地“还乡生产”。

  父亲他们这几个人都是文职人员,刚好抓住这个机会,如果再迟几天,共产党政策一变,就可能插翅也难飞了。当时,每个人还都拿着一张“通行路条”走到沈阳车站。偌大的车站人山人海,本该是喧哗沸腾,此刻却鸦雀无声,好似一个古老的废墟。每一条线都很有秩序地排队等候买票,有的已经排到车站外的广场,有的像“S”形转来转去。令人震惊的是,没有一个人大声说话,更没有一个人吵闹插队。而排队买票的长龙之中,大部分都是平常不可一世的国军官兵。一夕之间,全变成了守纪律、第一流的国民。

  看着眼前的景象,徐天祥说:“共产党真行!”父亲却认为这是控制下的产物,因为中国人没有约束自己的能力。

  四十年后在台湾,父亲和孙建章在调查局里面,调查员李尊贤把笔愤然地摔在桌上,磔磔冷笑并大声地斥骂:“你们竟然能穿国军的衣服走出‘匪区’?这就够了,你们已经证明自己就是‘匪谍’。”父亲后来坐在揽翠楼“柏杨居”的阳台上,回忆与现实纠葛着,他说:“在调查局里,手握生死大权的特务,有几个有能力约束自己?而这些都是腐败的征兆。”能说出“你们已经证明自己就是匪谍”这句话,足见客观的智商已经被主观的权力完全蒙蔽,使愚蠢的思维更加蔓延膨胀,永无止境而不自知自己的堕落。

  抗战末期,政治就腐败到极点,军事是政治的延长,军风、军纪皆荡然无存。这是我们这一代永远不会了解的地方。

  从历史中可以看见,在战乱的地域,国军跟土匪、强盗没什么分别,有力气的就横行霸道,没力气的就沿路乞讨,军人从不排队,挥舞手中的权力,甚至消费从不埋单。如今巢穴倾覆,只好规规矩矩,失去靠山,连胆也碎了。

  父亲这一行三人,从上火车,到下火车、出站、过街、雇马车南下山海关,跟大家一样都是安安静静的,每个人都是沉重的脸色。这是一趟奇异经验的危险之旅,入夜之后冷风飕飕,马路两旁涌出大批全副武装的解放军,紧夹着马向前进发。这批解放军是林彪的第四野战部队,正要南下攻击北平,这趟马车上的亲眼所见,父亲对于解放军当时军风的严明,不禁咋舌称奇。

  在黑暗中,那些骤马疾奔的战士,常常高声发问:“你们是哪个部队的?怎么有车可坐?”马车这边总是回答:“我们是国军。”甚至加强地说:“我们是蒋匪。”那些纯朴的战士们就会一言不发,从没有人刁难。马夫有时还吆喝他们:“让路!让路!”他们也都踉踉跄跄地让路。见惯了国民政府军队的凶恶,对眼前的亲眼所见,正是“妇孺与王者之师争道”。

  父亲对当时所眼见的情况,产生了沧海桑田的感觉,把解放军这种质朴和军纪,与国军官兵相比,实在有人位演替的感慨,虽然不至于让自己的基本信念破碎,但是也有了动摇。

  后来在台湾就有人责难:“把共产党说成王者之师,那国军成了什么?”我觉得针对亲眼所见的现象,与自称仁者之师的国军相比较,长久享受权力自然就腐败,观感上绝对是个强烈的对比。这是定律,可想而知。如果我们自己都还不能彻底反省,一味地只追求自我感觉良好,傲慢地强辩,里子全失,讨点面子也爽,或死的鸭子嘴硬、巧言狡辩,这种意识形态,恐怕更加愧对牺牲在战场上的三军将士了。

  解放军的行动跟传统行军恰好相反。他们都是夜间上路,天微亮就进入村落,分别住进民宅,门口从不站岗哨,一个村落里虽然驻扎了大军,表面却毫无异样。他们的岗哨都藏在屋顶上,居高临下,一览无遗。跟父亲这批人同样方向前进的,除了解放军,就是成群结队的国军将士。经过一夜坐在马车上紧张地行走,在接近山海关的时候,他们看到一位国军军官,断了一条腿,鲜血一滴一滴地滴在路上,他双肩架着支架,一步一跌,跌下去再艰难地自己爬起来,然后再一步一跌。他是湖南人,父亲回忆说:“他告诉我们他要回家,家里还有母亲、妻小。他在新六军当少尉,清澈的大眼睛流露出坚忍的意志。我从口袋找出一块大头,塞到他的手上,他收下来说将来定要回报。”战争的残酷,无论是军是民都会遗留无限的伤痛。多年后,海峡两岸终于开放,许多来台的军民也都重回家园探亲,这位军官下落不知如何,恐怕已成春闺梦里的人了!

  千辛万苦,终于穿过山海关,抵达唐山,这个位于河北省东北部的城市,仍是国民政府在控制,三个人再转乘火车前往北平。回想这次长途而艰苦的奔波,一路上失魂落魄又提心吊胆,看见许多跟着政治风向走的“变色龙”,也在稍后遇到仍然趾高气扬的国军上校组长。

  他们决定以第三军官训练班教官的身份,投奔设在北平的陆军军官学校第一军官训练班。孙建章另行投奔友人,父亲和徐天祥就直接到了目的地。一位上校组长一看到这两个人狼狈的样子,还没听完就拉下脸来,用手掌拍打桌子,大叫:“你们为什么不抵抗?”哇!两个年轻人吓住了,也不敢坐下,因为对方官阶太高了。上校又叫一声:“你们为什么不抵抗?”吓!好大的气势!这种架势应当派到最前线去冲锋陷阵才对,在后方是埋没人才,实在可惜!

  类似情形屡见不鲜,有些政府高官,当然也包括低官,即使是退休下来,仍然官架十足、声势慑人,坐领双薪再拿奖金,都是民脂民膏,让小民望之兴叹。现职更是作威作福,种种腐败,焉能不败?

  “我们是文职人员,不是带兵的官。”两人轻声回答。一只食指已经戳到他们两人的鼻梁了:“哎!你们还强辩,革命军人就是准备随时牺牲。”看这“三颗梅花”大义凛然的态度,父亲回嘴说:“北平已经朝不保夕,你去干吧!”说完两个人就走出办公室。

  人要有尊严,就要付出代价,然而,即使是付出惨痛的代价,也必须维护一个人最基本的尊严。也就是委曲是为了“求全”,没法求全,就不必再委曲了。

  两个人走出办公室,也同时走入绝境,只有四处流浪,有一餐没一餐地维持生活。父亲对饥饿和贫穷充满了憎恨,不能原谅自己的无能。

  这个上校,不知道最后他是否也逃命?到台湾升官,还是留下来“抵抗”?挂星星的可能性比较大,因为他是绝顶聪明的,叫别人去送死,他自己第一个逃命。

  当一个大时代的儿女,是何等艰辛,当一个战乱里的百姓,更是何等不幸。这是一种苦刑,中国人民就在这个无期徒刑里,日复一日地煎熬。

  有一天,父亲忽然遇到百泉初中的同学朱光弼,当时已经是北京大学四年级的学生。他乡遇故知,两人意外又惊喜。父亲就常到北京大学,跟朱光弼彻夜畅谈、对床而眠,听他讲些无产阶级革命的种种故事。

  朱光弼在西南联大读书时,已经是一个狂热的共产党员,是北平地下党的重要人物之一。他劝父亲如果肯洗心革面,他答应由地下管道,将之送至城外人民解放军总部。父亲说:“我愿意洗心革面,但是我不愿意到人民解放军总部。”此时,国民政府的江山,大半已经落入共产党之手,一个知识分子是不是向共产党靠拢,成为检查他是不是进步人士的唯一标准。

  可是,父亲最注重自由,不喜欢任何的拘束。他们两个年轻人在意识形态上有很大的差异,但是感情上却更加深厚,每天同进同出,早上吃早点,也都由朱光弼付账,患难见真情,让父亲十分感动。

  突然有一天的傍晚时分,收音机在诡异悬疑的气氛中,慢慢地广播:“华北总部、人民解放军联合公报:第一……”“华北剿匪总司令”傅作义将军,与共产党签署了一个政权转移的秘密协议,解放军不费一枪一弹,就进入了河北,接收了北平,结束了著名的平津战役。

  霎时间,城内的百姓倾巢而出,他们不敢相信一直所依赖崇拜的傅作义将军会抛弃他们,百姓到处流窜打听消息。直到第二天早上,北平出现了另外一种气象。每一个路口都有三个哨兵,一个是已经将“剿匪”两字拿掉的华北总部战士,一个是人民解放军战士,一个是北平市警察。朱光弼在刚成立的人民大学门口,拉着父亲的手,要推荐他去读研究部。“国民党会毁了你,你有志难伸。”朱光弼说,“共产党有无穷的天地,爱才如命,你要留下来,新中国需要你。”父亲支支吾吾,未置可否。两天后,人民解放军堂堂皇皇地进入了北平城。

  这一年,是历史上一个特殊的转折点。一九四九年一月,国民政府在大陆的基业完全地崩盘。这时候北平只剩下一家报纸,就是《世界日报》,它的老板是成舍我,后来在台北创办世界新闻学院,保护了不少被蒋家父子迫害至走投无路的知识分子。这份报纸正在连载张恨水的一篇小说《开门雪尚飘》,描写抗战胜利后,回到北平的一对年轻夫妻,丈夫是一个低微的小职员,太太美丽非凡,丈夫的同事和长官们,都向她展开攻势。有一次,妻子应邀参加舞会,丈夫尾随着进入警卫森严的大院,从外向里偷窥,只见妻子美如天仙,而那些自己平时都要哈腰鞠躬、他们连“哼”都不会响应的高级长官们,现在正一个个笑容满面,奉承谄笑地围绕着他的妻子,做丈夫的心都冻结了。宴会后,妻子半夜返家,丈夫叹息说:“我们不应该这么早结婚,你不属于我这个阶层。”妻子说:“太晚了,睡吧!”这样的对话真是传神。第二天一早丈夫起来,妻子已不在身边,桌上留了一封信,写着几句简单的抱歉的话,向丈夫告别。丈夫惊慌地打开屋门,发现已下了一夜的雪,雪花片片仍在飘着,连妻子的脚印都看不见了。这是抗战胜利后的故事。父亲说:“大概因为我太早尝遍世态炎凉,所以会感到特别地荡气回肠。”

  受不了这让人窒息的氛围,父亲决心继续逃亡,朝向几千公里之外的南方未知世界逃亡。我不解地问道:“逃亡能上瘾吗?”其实当时父亲是坐困愁城,因为身上完全没有钱了。

  一九四九年二月,正是阴历年的除夕,徐天祥来了,握着父亲的手,说:“国民党已经完了,你已经被遗弃一次,不要再被遗弃了。”父亲有一个极度向往自由的性格,受不了任何制式的捆绑和约束。徐天祥知道他去意已决,神色凝重地掏出十四个银元,说:“这是路费,拿去吧!一路平安!国民党气数已尽,没有生存的希望,我就留在北平。”其实最让他们悲痛的,就是从沈阳逃到北平,一路上被国民政府抛弃的经历,令人不寒而栗。

  父亲感激地收下这份金援,约了几位东北大学的同学,匆匆结伴南下。

  这是一九四九年二月十日,跟几个月之前,从沈阳出走的情形一样,晨曦朦胧中悄悄上路,挤上全是伤兵残将的火车,汽笛阵阵哀鸣,刺入心脏,也震动耳膜。他们从北平坐火车到天津,从天津坐汽车到济南,再从济南坐火车到坊子,从坊子穿过无人地带到青岛,再从青岛坐船,如此辗转数日之后,终于抵达上海。沿途,父亲不断地思念着那远在辉县的妻子绍荷,和未曾见面的大女儿冬冬,以及息县的秀英,和牙牙学语的二女儿毛毛。寒风刺耳,思乡锥心,面对茫茫前途,孑然一身,都化成模糊的眼泪。这一年,父亲二十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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