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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荟]大山一样的小书

来源:《中国艺术报》 2016-04-22

 高尔基曾说:“要热爱书,它会使你的生活轻松;它会友爱地帮助你了解纷繁复杂的思想,情感和事件;它会教导你尊重别人和自己;它以热爱世界,热爱人类的情感来鼓舞智慧和心灵。”4月23日,每年“世界读书日”来临,世界各国都会举办各种的庆祝和图书宣传活动,来纪念与感恩人类文明的馈赠。而事实上,对于热爱读书的人,当他以书为伴的每一天,当他翻开书页的每一刻,享受知识无穷给予与精神盛宴的同时,也是在人类思想的神坛上完成独有的精神朝圣。所以,不仅4月23日,每天,每时,每刻,读书一直在发生,关于读书的故事也一直在发生……——编者

  我特别欢喜《边城》,如同梅里美的《高龙巴》——那就像是人走到了偏僻深山里听一些原始山民的歌声——也由此而到过湖南湘西,到过沈从文的老家凤凰。一个偶然的机会,又接触到了同为凤凰县籍的另一传奇人物陈渠珍和他的《艽野尘梦》,我以为一个地方同出两大人物,两本传奇大作,绝非偶然,但也并没什么值得后世大惊小怪的,在中国这样的土地上——这土地对人的养育,实在太深厚了!

  但令我惊奇的是,这两个人竟然几乎还是同时代人,差不多从同一条湘西的旧街陋巷中走出来,到了同一个军队里当兵、打仗、想心事、习字!号称“湘西王”的陈渠珍虽然比沈从文年长很多岁,身份官阶阅历不可同日而语,但两位大小老乡竟也有缘走到了一块,一个做了另一个的勤务兵,且在部队换防迁涉途中很是学到了另一位身上不少优秀儒雅、刚强不屈的品质,这品质日后很大程度上促成了他自己身心的成长,某种意义上,甚至间接直接地影响到了中国现代文学的总体格局,这就有点奇事中的奇事味道!也就是说,我们今天回过头去看一百年前中国的湘西所产生的那个小小奇迹,我们眼光里所包含的惊奇叹服,远远还不够!因为,两个人在部队分手后,一个历经世事浮沉,最终回了凤凰县老家,坐在祖屋太阳底里,执意回忆过去,检索旧事;另一位却直奔出了十万大山,飞到了当时称为北平的北京城,要在战乱纷飞的中国土地上立志做一名作家!当十五年二十年后,在险恶的中国文坛他终于如愿以偿,功成名就,并且藉着新婚的喜悦写出名篇《边城》时,另一个竟也开始动脑筋写他从《诗经》里看来的那片漠漠荒野孑孓独行意境的传奇往事了。在我的文学视野里,陈渠珍差不多是爬着《边城》的围墙开始写他的《艽野尘梦》的,有趣的是,造围墙者最初的文字启蒙,正是爬围墙的人自己,是来自这名沱江边上的老军人,这一双老家阳光底下形容枯槁的手——这双手在回忆他青年时代对一名西藏女子的触摸和爱恋;回忆那些高原绝域上茹毛饮血连年的征战。这一双抚然欲泪的苍凉之手,仿佛握有流逝了的过去年代一名胸怀抱负的中国男子,中国军人的全部秘密。“君来何早?君余若何?……”他们几乎同时开始写一部大山一样的小书,在彼此音讯绝断的不同地点。而这两本书,又开始了在人世间四处流落的与其主人性情禀赋性格志趣相类似的经历,其中一本的如雷贯耳仿佛就是另一本的藉藉无名。是的,《边城》虽然也同样历经了战乱和“文革”,却从一开始就找寻到大量坚定的读者,最终荣登二十世纪堪与鲁迅的《呐喊》相比较言的中国文学榜。而我们手中犹犹豫豫相握的这本《艽野尘梦》,却依然走在其主人多年前出青海至内陆的沼泽盐碱地里,它只在1940—1942年间一本不知名的地方杂志《康藏月刊》上被连载过,以后就只被偶尔翻检到它的人评价如“以沙漠苦征力战事实,为西陲难得史料”(任乃强:《牟言》),也就是说,这只是一份小小民间意义上的“史料”!没有多少其它可称道的文学价值!在我看来,这就等于在说笛福《鲁宾逊漂流记》只是一部“海洋学著作”,或者称梅里美的《高龙巴》具有关于“科西嘉岛民奇风异俗的人种学价值”的一类评语,一样荒唐可笑!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这就是另一位二十世纪的作家尤奈斯库所说的:“一些人和另一些人被关在同一堵围墙里,囚犯们仇视他们的看守,看守们鄙视他们的囚犯,但是,囚犯们之间也互相厌恶,看守们之间也不能相互了解……”我最初在第一时间读罢《艽野尘梦》后的一个确凿体会是,陈渠珍在其晚年撰写这部“小书”时一定深切地感受过,感受到了人与人、人与世界、人与自我之间的这堵厚墙,他一定会有穿墙而过之感,到达另一时空的愿望;在那里,那翻越沙漠的156名士兵仍生龙活虎地存在着,他的爱人,他自己的青年时代,也在高原绝域的另一头眼巴巴地与之相望。这正是这本书不同于一般寻常的“史料”的价值意义之所在,也许,读者读完这部经我译写后半文半白的书之后,也会有和我一样的体会。在另一个场合,尤奈斯库又说:“如今……我只读死刑犯的著作——”

  所谓的死刑犯,我理解:一个是逗留人世的时间不多了;另一个是已被某种外部异物剥夺了他自由写作和表达的权利……然而,其结局已不可更改的死刑犯仍在沙沙作响的往昔里用脑和手书写,在墙壁上、地上书写,在昼夜已永久闭合了的那种监狱的黑暗里书写。像耶稣当年在西奈的沙砾地上蹲着写字一样。没有声音、无声无息。一种无声的穿墙术……

  当我逐行逐字,为《艽野尘梦》一书作着白话本译写的工作和准备时,我无数次在那些将近80年前的文字后面看见层峦叠嶂的湘西大山,那大山里那名经日枯坐着的老军人阳光下泛白的身影。我也无数次听见陈渠珍先生的原文深处,回荡着他手下士兵那些深陷到沙海中去的绝望的脚踵……他们朝着远方的生还,朝向遥远的人世间艰难行进,周围是比传说中的地狱真实残酷一百倍的戈壁瀚海,这文字于是升腾起一种决绝的生气,这甚至可以说是一种野蛮文学的写作,但却是在真真切切地还原着人性,还原着大地上最具血性、粗犷闪亮的人性……那是2003年炎热的夏天,在常熟城里,一片小区新村的林荫之下。整整一个夏天,我全在呼吸这一口灼热的沙漠空气,但却因为它来自那个遥远而熟悉的《边城》,来自它在人世上辗转80年的传奇经历,却一下子变得格外清新凉爽,暑气顿消起来。

  我已经说得太多,太过华丽,我愿意读者来和我一道分享这一份陈醇的酒,这一片来自高原绝域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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