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维尔：文学是一种公开的危险

哈维尔：文学是一种公开的危险

——2015年二十一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暨邹韬奋年度外国小说奖颁奖

西班牙作家哈维尔

　　直到年近四旬，西班牙作家哈维尔·塞尔卡斯都从未想过他的书会有中国读者，甚至没有想过他也可以成为职业作家。几乎只有母亲和几个朋友读他的书。——哈维尔·塞尔卡斯这样说自己，或许是谦语，也或许是事实。对于他，写作是爱好，而非职业。他的母亲鼓励他，认为在塞万提斯与她儿子之间，还存在着一个世界文学方面令人痛心的空白。

　　3月25日，哈维尔·塞尔卡斯来到北京，出现在“二十一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暨邹韬奋年度外国小说奖·2015”颁奖典礼上。是的，他的作品不仅有了读者，还获得了大奖。“二十一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奖”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与中国外国文学学会共同发起，至今已成功举办14届，24个国家的86位作家作品获奖，包括获得此奖项后又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帕特里克·莫迪亚诺、勒·克莱齐奥、大江健三郎等。

　　颁奖典礼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中国外国文学学会以及韬奋基金会联合主办。六位作家的作品获得2015年“二十一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奖”，分别是：哈维尔·塞尔卡斯的《骗子》、荷兰作家汤米·维尔林哈的《美丽的年轻女子》、法国作家阿德里安·博斯克的《星座号》、俄罗斯作家克谢妮雅·卜克莎的《“自由”工厂》、德国作家尤迪特·海尔曼的《所有爱的开始》以及日本作家田中慎弥的《首相A》。自2014年开始，韬奋基金会对“二十一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给予支持，从每年的年度最佳外国小说获奖名单中，由评委共同投票，选出一部“邹韬奋年度外国小说奖”获奖作品。哈维尔·塞尔卡斯的《骗子》脱颖而出，获得第二届“邹韬奋年度外国小说奖”。

　　“一本书就是一部乐谱，要由读者——也就是你们，中国的读者——来演奏它。”哈维尔·塞尔卡斯说，是读者在阅读的同时完成了书的创作，而非他自己。那么，《骗子》是怎样一部“乐谱”？它是根据真人真事写就的“非虚构小说”。主人公恩里克·马尔科经历了西班牙内战、第二次世界大战、佛朗哥独裁统治和民主过渡等重要历史时期。他通过伪造历史，以纳粹暴行的见证人、纳粹集中营的幸存者和反抗佛朗哥独裁统治的斗争者等身份大肆宣传自己的“英雄事迹”，社会地位也扶摇直上。然而，就在他准备在西班牙筹备的2005年初纪念纳粹集中营解放六十周年的大会上，代表集中营幸存者协会发言的前夕，他的谎言被彻底揭穿，从一位平民英雄瞬间沦落成爱慕虚荣的骗子。“邹韬奋年度外国小说奖”颁奖评语这样评价它：《骗子》是一部太极小说，游走于阴阳虚实之间。换言之，它以夸张的想象和逼真的细节模糊了虚构与纪实的界线，为文学开启了新的维度。

　　哈维尔·塞尔卡斯有他独特而明确的文学观。他在《骗子》中表达了自己的理念：“如果文学只是一种装饰，那就让文学见鬼去吧。”文学并非是一种无谓的消遣，而是一种公开的危险，对作者如此，对读者亦是如此。它不是让人平心静气，而是让人躁动不安；不是让我们安分守己，而是让我们奋起抗争；不是增强我们的自信心，而是摧毁这种自信心；不是为了签署和平协定，而是为了对敌宣战。这就是文学，或者说，它本该如此。

　　在他看来，任何一部说得过去的好小说都有一个可见主题和一个隐形主题。基本主题是隐形的，只有通过可见主题才能了解隐形主题。就《骗子》而言，可见主题是21世纪初在西班牙引起巨大反响的一桩丑闻，恩里克·马尔科，一位年近九旬的巴塞罗那人，他在近三十年的时间里，把自己打造成弗洛森堡纳粹集中营的幸存者，直到2005年5月被一个名叫贝尼托·贝尔梅霍的默默无闻的历史学家揭穿真相。他做了数百场讲演，接受了报纸、电台和电视台几十次采访，并且获得了多种重大荣誉和奖项。他是个平民英雄，他关于自己在纳粹集中营虚假经历的演讲，比那些真正流放者的演讲更能打动听众。

　　然而，虚假经历只是一部分，小说力图讲述的是他那真实、可怕而又平淡无奇的经历——从20世纪20年代初在巴塞罗那疯人院出生（他母亲是一个受虐待、被遗弃和患精神分裂症的女人），到他将近一百岁的晚年生活状况。哈维尔·塞尔卡斯强调，实际上，恩里克·马尔科的真正经历远比他虚构的要更加动人心弦，因为那是西班牙二十世纪可怕历史的真实写照。他是我们所有这些人中的一员，却以一种高大夸张的姿态出现，他仿佛就是我们这样的人，倘若把他放在一面巨大的哈哈镜面前，我们也能从他身上看到奇形怪状的自己。《骗子》的隐形主题，恰恰是要揭示普遍存在的事实：我们无论如何也希望能被人接受、爱戴和崇敬的绝望而卑微的欲念，我们对承认自己本来面目的断然拒绝，我们对一种并行、虚构和令人欣喜的生活的持续编造，它能够让我们觉得现实生活中可以忍受，我们的墨守成规和假话连篇，我们能够不厌其烦地说“是”，却永远怯懦地不敢说“不”，我们对造假的贪婪欲望和我们面对痛苦现实的无可奈何，我们自己已经讲过的并且仍在天天讲的成堆的集体谎言。无可争辩的事实就是，我们所有人都扮演着一个角色，正如舞台上的演员一样，我们都是，也都不是我们本来的那个人，某种程度上讲，我们都是恩里克·马尔科。哈维尔·塞尔卡斯说，恩里克·马尔科只是表面上的主角，小说并非单讲马尔科的事，而是讲了我们所有人的事情，或者说，那就是我们所有人在历史这面虚幻的哈哈镜里的映现。真正的骗子不是恩里克·马尔科，而是我们所有人。

　　恩里克·马尔科虚构了自己的人生，哈维尔·塞尔卡斯则记录下了他生命中的真实，这是真实和谎言、虚构和非虚构的交织。除《骗子》之外，哈维尔·塞尔卡斯还写过另一本非虚构小说《解剖时刻》，这两部作品中，不仅可以看到小说，还可以看到散文、传记，看到历史，他把所有其他文学体裁都涵括在了文学形式之下。在他看来，从塞万提斯那时开始，文学最首要的任务或者说文学最大的美德是讲述的自由，这种自由是一种绝对自由，小说家或作家最大的义务就是把一段故事重新告诉读者，“这是我认为的最好的作家塞万提斯的遗产，我要继承这种思路、风格”。

　　哈维尔·塞尔卡斯也介绍了西班牙对中国文学的阅读情况，指出西班牙读者喜欢阅读外国文学作品，对东方文学尤其是中国文学的热爱与日俱增，但相较于英国、法国、意大利、拉丁美洲的文学作品来说，总体仍旧比较欠缺，主要原因是翻译的量本身就比较欠缺。就中国文学和日本文学的阅读而言，川端康成、村上春树等在西班牙的读者群体较大，但即便是莫言拿了诺贝尔文学奖，西班牙读者还是很难说出一两个这样的中国作家的名字，这个问题也有待解决。